秋日拾遺
□ 喬忠延
風和云在秋天合作得最為美妙。
年少時看《小朋友》雜志，封底有幅畫，畫的就是風和云。下面的字是：風跑累了，躺在云上休息。
記住這話是覺得好，好在哪里不知道。長大了才知道，好在這是最簡單易懂的詩句，這是最深奧無窮的哲理。
風還在會躺在云上休息?
會。
風躺在云上休息，準是秋天。春天的風最討厭云，云遮掩大地，遮蔽陽光，讓久久盤踞的寒冷禁錮大地，固守陣營，不肯離去。風，不趕走云，春天就無法溫煦大地。
因而，春天的風和云勢不兩立。
風，費盡氣力，連撕帶扯，總算把云驅趕走了，還給春日一個晴朗朗、清亮亮的天。可不多日夏天來了，日頭毒熱毒熱，熱得地上的萬物無不渴望撐起一把巨大的傘，獲取陰涼。當然，最適宜的巨傘莫過于烏云。可是，被風趕跑的云居然使開小性子，就是龜縮著不露頭。不論風如何撫慰云，逗弄云，云依然不理不睬，看樣子這鐵石心腸要頑固到底。看看酷烈難耐的世間，風發怒了，鞭笞著云驚慌失措地跑，失魂落魄地跑。跑得黑云滾滾，跑得天低云暗，卻總算遮掩了長天，遮蔽了酷熱。
秋天，風與云和解了，和解成了親密伙伴。風跑累了，可以躺在云上休息。云跑累了，可以乘著風遠行。
秋天這才天開地闊，日麗氣爽。
石榴身上濃縮著蘋果、梨兒、葡萄，以及很多很多秋果的品質。
春日一暖，這些果樹即發芽長葉，緊隨著蘊苞綻花，不多日花謝掛果。小小的果，如米粒，如珠璣，一天天長大，長大，長得不能再大了，就過濾些陽光的顏色，往臉上輕輕涂抹。涂抹出任何美人也無法涂抹出的顏色，不紅不紫，不嬌不淡，天然去雕飾就是這個樣子。
一個個圓溜溜掛在樹梢，美得令人垂涎欲滴。
可這垂涎欲滴的美來之不易，不能說經春歷夏再到秋，石榴和這些碩果要經受過九九八十一難，但是也可說，每一日每一時都有毀容喪生的兇險。且不論別的兇險，僅就小青蟲而言，早早就想用枝葉和青果填飽自己成長的欲望。要不是黃鸝，要不是喜鵲，甚或，要不是烏鴉的呵護，別說修行出罕見的美貌，碩果們隨時都有夭折的危機。
投我以木瓜，報之以瓊琚。匪報也，永以為好也!
這不是先人在《詩經》里的詠唱，而是石榴和那些碩果品格的寫照。外在的美艷，內在的香甜，似乎都是為了還報。請黃鸝，請喜鵲，亦請烏鴉來赴一次秋天的盛宴。最盛情的莫過于石榴，擔心請來的貴客無法盡情飽享內在的甜美，干脆咧開嘴、敞開懷，將滿腔珠璣淋漓盡致地呈現出來。
烏鴉飛來了，啄起一粒石榴籽，再啄起一粒石榴籽，品咂著甘甜飛走了。飛往大山外面的原野，和它一同飛走的還有石榴的兒女們。
再一個春天來到，烏鴉撒下的種子就會發芽，石榴的兒女們就會在另一爿原野上安家落戶，繼續延續家族的品質。
進入秋天，樹葉不再是群居在樹木懷抱的孩子。它們享受樹木滋榮，和保鮮樹木滋榮的日子即將過去。離別的時刻來到了，無邊落木蕭蕭下，就是對這個時刻的形象描畫。
這時候才清楚，把樹葉比喻為樹木的孩子有些不恰當。孩子有傳宗接代的功能，樹葉沒有。承擔傳宗接代功能的是種子，種子早在樹木和樹葉共同供奉的滋榮中成熟了，遠走了，正在積蓄活力，準備生發新的生命。
樹葉的離開是永別，是在和樹木永別，也是和光明的世間永別。樹葉的目標是落地，零落，還要零落成塵碾作土，和大地融為一體。從大地吸取過乳汁的樹葉，最終將還原為大地的乳汁。
凡是離別都不無傷感，樹葉呢?
樹葉的情感都很纏綿，纏綿在牢牢牽緊樹木的衣袖，沒有勁風的撕扯絕不撒手，片片都依依不舍。
不過，再依依不舍，再感情纏綿，樹葉也不會違拗既定的規則。從下至上，從大到小，循序落地。一片，一片，一片片，脫落，脫落也是呵護，為呵護比自個兒晚來的那些小兄弟、小姐妹，而甘愿先行脫落。
這就是秋天的樹葉。
這就是落葉的法則。
落葉的法則維護著樹木榮枯的規律，沒有一片樹葉，因貪戀梢頭的滋榮而投機取巧，而毀壞信譽。縱然是一千年，一萬年，落葉永遠恪守著不變的秩序。
我想撿起每一片落葉，寄給每一個人，嵌進鏡子里，每天面鏡鑒容時都可以用落葉比照自己。
責任編輯：暢任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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